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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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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没有听见吗?”张成仍然坚持问,“好像在叫‘哥哥’……碧萝的声音?”

两人带的书僮都倒吸一口冷气。唐锦平侧耳,只听见鹧鸪在鸣叫。

忽的什么声音,是从山腹里传来,仿佛风吹过凶器发出呜鸣——一定是风,不然怎能这样浩大?一定是凶器,不然怎能这样荒狠?声音才发出就很快停息,停得突兀,像个醉汉一头栽倒在地上,可是很快又有新的醉汉出现,浩大荒狠,前仆后继。阳光还在照,照得闷厉,哪里“咔啦啦”的碎裂声?像是被太阳的热度灼裂、又像被醉汉踏碎。这脚步可是向他们这边列阵而来了!

老山民眉目落色。山灵发怒了!老山民招呼都顾不得打,摔鞭子、拉绳子,扯着老骡子一路风的转头往来路逃难。老骡子放开蹄子在闷热的山道上奔跑。山腹里像咆哮一般的怪声倒停止了,山野一片死寂,俩书僮腿脚筛糠,很有意思随老山民而去,唐锦平抓着头发呆——喂,搞什么?见了鬼吗?渐渐的有鹧鸪、抑或斑鸠,天晓得哪一种,总之什么鸟儿,放开嗓子继续咕咕叫起来,这次连唐锦平听着都像“哥哥”了,并且是“来啊,哥哥!”

张成声音很低很低的对唐锦平问:“你听见了吗?”

唐锦平后脖子炸出一层白毛细汗:“听见个屁!鸟叫嘛,你以为是什么?碧萝?碧萝在这儿,你还要跳过去见她?”

张成叹了口气:“你说得对。”那意思应该是“你说得对,我听岔了”,可神情满不是那回事。

好像他有什么理由,是唐锦平所不知道的,这理由充分得足以叫碧萝躲在这儿的什么地方、像鸟儿一样叫哥哥,而他非要去救她。

可他对着的方向,草木卷曲蔓长似女妖的头发,开着稀落的淡红色花,它们掩着的是极深的山坳呢!慢慢爬下去,对张成、唐锦平这种公子哥儿来说已经够难,真要跳下去,简直等于找死。

看张成的神色,还真是想跳下去。

“回去吧!快点。”唐锦平拉他,“这山里有猛兽呢!没人护送,我们自己走?开玩笑!快回去吧,多出点钱,再雇些人——”

“是你说要走这条路的。”张成的声音与平常不同,像阴天溅起来的泥水,说不清折磨还是埋怨。

对啊,是唐锦平想早点回家,懒得绕路,坚持要走比较危险的山道。那又怎么样?难道说他就眼睁睁能看着朋友被怪鸟叫声迷了,往山坳里找死——

哎呀,找死!唐锦平打个激灵。

“你绕别的路走,”张成很沉稳的命令他的书僮,“看看家里小姐情况,万一有什么,即刻多派些人进山。”那书僮愣着,唐锦平往自己书僮背上也拍了一巴掌:“你也去,豁着钱多雇些人来——甭管什么,反正过来帮忙总没错。”俩书僮听真了,是这么个主意,一起脆声应诺而去。这边,张成一步迈进刺藤丛,这藤下头倒是实地,他看准了。有刺的蔓生植物以它们特有的弹性与韧性狠狠打击他,抗议他践踏它的枝叶,张成疼得皱着眉,但没放弃,半弯下腰仔细观察哪里可以下到山坳底。他只是想去见碧萝,并不想找死。

可“死”字在唐锦平脑海里嗡嗡的响。从踏入这座山起,神秘的生灵躲着嘲笑歌唱,凉水般的山风在密林间流淌,他心里就浮现出的模糊杀念,逐渐凝固成形。

都说杀机无形,可它发酵得这么浓厚,像有嘴,可以咬他的心;有手,可以推他。即使书僮很听话立刻去找人,而且找得够顺利,也不会很快回来的吧?唐锦平不顾衣冠,趟过刺丛到张成身边去,一身狼狈、气喘吁吁问他:“回去吗?”

张成摇头,且道:“帮我看看吧,这边是不是比那边容易下去?虽然陡一点,但有小树,我可以抓着树干——你在上边看着我罢?”

是他自己选择的,这就不怪唐锦平了。

经常有人说什么:“我恨他,但没恨到杀他的地步。”假的!你不喜欢一个人,当然希望他消失,“杀”是简单最彻底一种手段。你不愿意采用,只是怕后果吧?官府执械、午夜梦回。要是没这些,谁会介意杀人呢?瞧这清泉般阳光照耀在嫩绿的刺藤上,嫩绿的只是上层的新叶,下头,棕色、灰色、黑褐色的老干旧根,几千几万年也有了,跟它们周围高高矮矮的邻居一样,新嫩的,就闪闪发光,老辣的,就盘根错节,再明澈的阳光都照不透,这里几千几万年都不会有人踏透,于是好像跟人界已经没有任何交集了。没有交集便没有后果,只有*与解脱。

张成抓住野树枝干稳住身子,低着头,全部心神放在那陡坡上,给自己找个妥贴的落脚点。唐锦平手伸过去,只要推一下……张成就再也不用担心落脚点了。

鹧鸪在对岸叫:哥哥哥哥!

只要推一下……

行不得也哥哥!

唐锦平猛一激灵,缩回手。他怎么会觉得这儿跟人间无关的呢?分明是——他还没想出分明是什么,脚下摇动了,张成踏着的山石也在摇动,是他们站立的整块地面摇动。这块地面,像镶在大山上的一块小皮屑。大山伸了懒腰,它随之披靡。

飞扬的尘灰令太阳都苍白。明明该是固体的地面,却像液体的水一样流泻。大树同脆弱的草茎一样被淹没。唐锦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生。

他只记得他是在飞逃,但脚下却踩不到支撑点;他想呼吸,但空气却浊得似放馊了的米汤。他的记忆有一段是窒息而空缺的。

在这个可怕的午后,百里之外的华城,同其他时候也没什么区别,碧萝在刺绣,针尖捺下,牵着绵长的绿丝线,“咝咝”拉过去,看着妥贴了,返转来,再捺一针。观音玉脂瓶上的杨柳叶子,每天只绣一片,到今日,瓶口已经绿叶成荫,合起来就是张成离开的日子,她掐着手指头又数了一遍,快回来了吧。

她知道他是游学去的,但是弄不懂念书为什么一定要到远处去,本城里大大小小的书院,莫非还不够吗?唐锦平拍着手笑她:“阿萝,你不懂,没到名山大川游历过,算得什么长见识呢?”

碧萝摇摇头。她不喜欢唐锦平,能躲还是躲着的好,人家只当她害臊,她自己知道,她只是不喜欢他身上散发的气息。

如果她是一座洁白的城市,他就是她的排污系统,外人看不见的,只她自己心里有数,那种肮脏腐烂的气息,如果放纵,就会吞没她洁白的外衣。

她躲他像躲一只污鬼。

忽然污鬼的臭味在鼻腔里爆裂开,针尖扎进手指,鲜血涌出,她不能挣扎、不能动,嘴唇剧颤,似乎在叫:“哥哥哥哥,行不得也哥哥!”

她口里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,空气闷寂得能憋死人,连窗外的蝉,都一树一树被压哑下去。

就是这一刻绿罗山伸了个懒腰,华城地面都连带有轻微的震颤,极轻微,谁都以为自己只是眼花了一下,而灵敏的鸟儿都已振翅高飞,狗夹着尾巴哀嚎,碧萝叫出了声音:“出事了!成哥哥出事了!”

“小姐?”丫环春衣跑过来掩她的嘴,“别担心!前两天少爷寄信回来给老爷夫人,还说一切都好!”

碧萝默然。张成是张家的独苗少爷,她这个小姐算什么呢?一样锦绣丛里养着,可与真正儿女到底不同。下人待她,是有些微妙的区别的,她已经聪明到足够分辨这些区别了……都是成哥哥教导得好。

连刺绣都是他教给她的。他说,小萝,这可以帮助你静心。

好吧,碧萝默默低头看绿色丝线,依然连绵不绝。辰哥哥命线未绝。刚刚,污鬼也许没下手,是她多虑了?

春衣仍然紧张的盯着她,生怕她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,但她只是坐了下去,忍耐的、和平的,带着她刺伤的手指,继续绣她的净瓶观音像。

夏日的风吹乱窗外槐叶,白缎子上多了一抹殷红色,除此之外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唐锦平吃惊的看着自己手撑着的土地,它又安静了,连个小土粒都不动一下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。他把视线抬起来一些,是的,植物全部东倒西歪,有的根都丑陋的裸露在外面,但根上的某几片叶子,仍然碧绿生青,连灰渣都没溅上一点,好像它们还是跟一个时辰前一样好好的活着,好像它们的根并没有被拔起来。植物是多么迟钝的物种啊,连死亡都来得这样慢,动物呢?

唐锦平浑身战栗。

一些小虫子在翻起来的新土地里忙碌而昏乱的疯蹿。一簇毛皮就半埋在他的视野里,不知是什么动物,反正不是张成。“张成”这两个字又刺痛了他的脑袋,他可以把脖子仰得再高一点了,看他来的方向,那片山壁削落了一片皮,露出丑陋的黄拉拉苦哈哈颜色——但对深山来说到底只是皮肉伤,无伤大雅的——谁知道那边刚张了个口子,土石植被一片狼藉,把张成连血带肉都吞下去了?华城的名门望族啊!儒雅公子,正当青春啊!唐锦平眼中钉、肉中刺,不敢下手拔除的人哪!跟片杂草似的,说吞也就吞下去了?

叮铃铃骡铃声来,一个女子的声音问:“并不是很轻松吧?”

似银子的琴弦在阳光中拨响,悦耳之余,满满是同情。

唐锦平转身,瞠目:“什么?!”

他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眉如烟、发如云,甚至打扮都是顶顶雅致的,青玉簪、素罗衫,流丝束腰、春月裁裙,若将她比作一枝兰花,再苛刻的赏花人都剔不出一丝错处来。

如果一定要嫌的话,她的肤色太白了,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净白,好像阳光可以照透她,而她化为飞烟,蹑空而去。

“什……么?”唐锦平把这两个字的问话重复了一遍,看看她、看看她来的方向。那就是山崩的方向。泥石淹没了一切,没有路。即使有路,新泥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人畜的足迹。

“什么什么?”女子掩嘴笑,“我说,这山崩得真吓人,您逃出来,一定很不轻松吧?”

“呃……你从哪里来?”唐锦平问了个很傻的问题。

“妾身从南边那山口来,”那女子却竟然很详尽的指示他,“就是查庄旁边那条进山的路,进来想找一昧药的,实在是托大了,明明听说山里野兽凶,想着青天白日的也出不了什么事,雇了个向导,便进山来。不料山摇地动,向导不知去向,剩妾身一个慌不择路,万幸未被飞石落土波及,逃至这边,却见公子,料您也是难中逃生,不知猜对了吗?”

娓娓而来,清楚明白,唯一不明白的,她这身形容可不像逃难出来,倒像是二月天西子湖畔静女信步玩景。唐锦平又瞥了瞥山崩方向的一片狼藉,虽然有些地方乱七八糟遮住了看不太清——不过,那边有路?

女子神情一派自然,像不知道唐锦平怀疑她,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,净白手指抚着骡子耳朵:“公子是一个人?”

唐锦平心下刺痛。

“看来您是有同伴的啊。”女子手指垂了下来,浩叹,“他运气不佳?”

何止不佳,简直就是连皮带骨被山给吞了!而幸存者若再跟这女子纠缠下去,也未必怎样讨好。唐锦平心下已有七分信她是妖,眼见得天光渐暗,更觉心虚气怯,退一步道:“小可须找人来救朋友,就此别过。”匆匆逃离。

女子拍了拍那黑毛畜牲的脑袋,手势似奏乐,畜牲点头晃脑的,拔蹄就离开了她。她自己则追上唐锦平,脆声道:“公子稍待!日斜山深,贱妾孤弱女子,实在不便,请附公子骥尾,盼得见人烟为幸。愿公子首肯!”

孤弱女子?!她看起来是很弱没有错,底气却比唐锦平还足呢!至于孤……黑毛畜牲头也不回的没入了林中。唐锦平吃惊的问:“你怎么把脚力放走了?”

“妾身才脱山难,心胆犹怯,又因向持长斋,笃信因果,想着得免大难,总要有所相谢,就把那可怜的小东西放了——公子尊姓?”

唐锦平脑子还没转过来,舌头已经自己回答道:“鄙姓唐。”下一句话也只好自己跟着溜出来了,“敢问娘子如何称呼?”

女子叹道:“乡关何足道,得失浮世烟。则贱妾草姓为浮,上辱公子清听了。”

他们进山并不深,不消多久已可见山村灯火,也幸而浮娘子不管是什么来历,倒没对他动粗,反而一路陪他寒喧,言谈比普通女子都来得娴雅高致。等到走出山来,唐锦平已对她颇为钦慕了。

灯油颇贵,那些山民入夜原是舍不得点灯的,无非灶里烘些余火,收拾了睡觉。那边山崩,书僮又跑出来求救,他们便不敢睡,都点了松明子,眺山看动静,忙着收拾些救人、抑或逃难用得着的物色,唐锦平与浮娘子出得山来,山民们极口赞叹他们福大命大,奉水奉汤,倒不收钱,及至唐锦平说要进山救人,他们就不愿意了,说山体初动,不知什么时候还要闹腾,此时进去,被第二波压住,多生几条腿都不够跑的!再则天黑不便、野兽又多,还是等天明再作计较的好。另有句话没明着说出来:你家朋友要真给山压住,挖也晚了,何必着急。

唐锦平一边着自己书僮走大道回华城搬救兵,一边同山民们苦陈一路出来,并未见任何野兽,山腹也安静,再未有异响异动,应无危险,何况救人如救火,万一有生机呢?怎忍断绝!又许下重赏,几个年轻小伙子这才壮着胆,答应进山看一眼,但说好了,真要动土寻人,无论如何要等天明了、巫师问过山神才好决断的。

行吧!唐锦平其实心里已经信了那些山民说的:大山埋人有什么办法,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,多留阵子,慢慢挖,估计最后能挖出尸骸就不错了。但话虽如此说,总须先尽人事、再听天命,今晚之行还是省不下来。咣咣啷啷正要走呢,有人看见张成出山了。

这人诨名“渣腚”,发育良好,虎背熊腰。大凡身体长得快的人,脑子总是跟不上趟,他确实是偏“傻”一点的那种人,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缺陷,不爱跟人说话,总躲着别人。大山初动时,他就是蹲在村口玉米地边儿上看见了,没有急着跑回去报信,反而感觉到异样的快意,咧着嘴“呵呵”笑起来,后来看见山又静了,他觉得无聊,且在无聊中慢慢渗出寒意,他想转身躲回家去,唐锦平和浮娘子出了山。他看见他们,好像是两个影子从幽冥一扇门里慢慢透出来似的。张成出来,也给他这样的感觉。

唐锦平他们喜出望外热烈的迎接张成、活络的山民们里里外外忙着张罗安慰款待时,渣腚就远远的躲到了角落里,像躲着鬼。

唐锦平想不出姓浮的会是什么妖精,又板不起脸来赶她,只好就做了旅伴。幸而

他的态度并没影响到唐锦平,唐锦平从不注意比自己下等的人。但是渐渐的,唐锦平脸上也挂上了渣腚一样的犹疑和动摇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这动摇都是为张成而起。山里回来的张成仿佛有点变了,表面倒跟从前一样镇定、镇定得稍微有点迟钝的样子,脸色略为憔悴,总的来说毫发无损——连唐锦平都有好几处擦伤呢!后脖颈并且老疼,不知哪里扭到了,可他的精神还是健全的,而张成,恰恰相反,尽管皮囊良好,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,“咯嘣”一下扭坏了似的,折断了什么东西、又释放出了什么东西。唐锦平无法控制的想起有一年冬天,一个铅盆里满满的灰,他抓了一把,没想到里面有炭火,亮得像恶毒的猫儿眼,立刻烫坏了他的手指,他把它丢到地上,大声嚎哭,它摔碎了,每片碎屑都火红透璀,在他嚎哭声中快活的闪烁,苦黄的大水泡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在他手指头上长出来,辣嘶嘶的疼,他恨得又给了那炭火一脚,它碎成好多星星,每一星都仍然兴兴轰轰眨着烧着。再后来它当然熄成了灰,但唐锦平的记忆里,总觉得它一直在红着似的,极度不友好、毫不在乎别人的心意,********亮着它自己的星光——现在它就在张成的眼睛里。(未完待续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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