阴云（1/2）

风声呼呼作响，阴郁的云好似又有落雨的意思。两侧的稻田被水淹过，房屋更是破败不堪，看不到几个人影，而蜿蜒的道路上却出现了一条长长的不同寻常的马车队伍。那些马车的装饰都十分鲜艳，连坐在车前执缰绳的人身上穿的也是颜色鲜明的细布。

那些马车走得慢，到了一处地面还算平整可以落脚的地方便停下来歇息。其中一道车帘掀开，露出半张清秀的面孔来。驾车人在旁边拉着车帘，许麟书便从其中弯腰出来，如一只清瘦的白鹤一般落在地上，衣角在风中落下。

他的面色有些若有若无的苍白，抬头望向天空，并不明亮的天光便落在他眼中。

自己好似许久没有远望过这样广阔的天空了。

许麟书有些愣神，秋风吹得人衣衫发冷。然而他却不想避，这样的微湿的凉风拂过脖颈很舒服。他从风中呼吸到天地的浩然之感，远胜辉煌而昏暗的石宫。

这苍穹比石宫顶上的苍穹大得多，辽阔到收不进视野里，许麟书襟前的发丝微微地飘拂，他独自站了一会儿，然后无声地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时候绕过马车隐去了身影——有人正在马车后的隐蔽处等他。

苗司事见许麟书来，愉快地端起一个温厚的微笑。

“与待在石宫相比，许真人应当是更愿意出来透透风吧，”苗司事说，“许真人瞧着气色好些了。”

“倒也不知对我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，”许麟书回答他，“在石宫待久了，猛然回到这天地之间反而有些不适应，凉风倒是好——还有多少路程要走？”

“快了。”苗司事沿着蜿蜒道路的方向远望，目光轻飘飘停留在地平线上，“至多两日便到山崖了，那地方很高，地势奇绝，仙主这回将行祭的地点选在那里，重视程度可见一斑。”

“洪水肆虐，降雨不止，仙主确实要祭祀以慰黎庶。”许麟书淡淡说。

“仅仅是宽慰门人百姓那么简单吗，”苗司事唇边斜起一个弧度，“高崖，是他选给自己的续命台吧。”

“他也许是这样想，”许麟书说，他头带薄金发冠，清贵逼人，“但洪若谷也不是个心思简单之人，他具体怎样决断，从未明示过任何人。”

“这次行祭，洪玉也在随行人员之中，”苗司事有意提起说，“洪若谷的怒气怎么就消得这样快？几日前还在大发雷霆，几日后就主动让步，携洪玉同行了？”

“听着不合理，却也未必说明洪若谷便做了舍出洪玉的打算。”许麟书说，“他建立福禄洞，发展势力到了能够威逼官府的程度，洪若谷不是一个狭隘无能之辈。如果他真有了什么打算，一点反常未必不可。”

“无法确定，不如猜猜看，”苗司事含笑道，“许真人怎样猜呢？”

“此局是我所布，我自然猜我所欲的那个结果，”许麟书说，微微也对他笑一下，“若是不奏效，我的用心可就白费了。”

他这笑极轻巧，好似丝毫未将形势倾覆的后果放在心上。

苗司事一双从容目光打量了打量面前人。

这一场谋事谋的不是他物，而是人心。若败，则凶多吉少。苗司事知道面前人聪明，也知道他一定明白。

然而他观面前人，却观不出分毫在意自身性命的忧心与紧张。苗司事自认巧言令色半辈子，最擅长的就是伪装自己，观察他人，可是在这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面前，他也迟疑了。

仅仅是一个多月内的成长，一个这样年纪的年轻人绝无可能将内心的情绪隐藏的那么好，那么剩下的唯一另外一种可能，就是他并没有隐藏自己。他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即是他内心的云淡风轻，这个年轻人早已坦然接受了一去不回的可能。

苗司事神色不变，却在细细地端详他。眼睫，眉梢，无需置疑的是他生了一副好皮囊，十八岁的年纪处处彰示着年轻。这种年轻即使苍白即使孱弱，却也要半老之人自惭形秽。

苍老不堪如洪若谷，不也是无法放下对性命的执著吗，那种畏惧促使他一步步走到如今样子，惶恐而又癫狂。

而这样一个清贵公子般悦目的年轻人，竟能够对死生大事云淡风轻。苗司事看着他，若易地而处，苗司事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他的一半。

但同样，苗司事忽然想起，若不是这种云淡风轻的从容与胆识，这个名叫许麟书的年轻人此刻也不会站在他面前。因为他身囿此处，每一步本来便是险棋。

“一路上人员杂乱，我频繁来见许真人总是容易令人起疑，下一次相见，应是在高崖上了吧。”

苗司事说，目光相接，对许麟书笑了笑。

“希望下次相见与今日一样惬意，”许麟书对上他目光，轻轻点了点头。

头顶上的天空仍是辽远，好似看不尽，看不够，许麟书转头望了一会儿天光才上车，像要把苍穹映在脑海里。

这样的性情，苗司事回头时远远看见他返身上马车，内心无端生出造化弄人的慨叹。

华盖童子——云淡风轻的人偏就是孤贵不寿的命数，是老天有意为之，还是这个年轻人，他对自己的命数早便知晓了呢……

浓云依然逼仄着。

停在半路的马车车队是几里内最鲜艳的色彩，落在看遍了满目疮痍的流民眼里，那种艳丽近乎一种神圣，令人不敢直视。

齐腰深的杂草中忽然微微地动起来，小手扒开草帘，钻出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子来。小女孩子睁大了眼睛望那些马车，专注得出奇。

三三两两的门人从马车前走过去，视野中便只剩下鲜艳的帘门。小女孩来不及想太多，瞅准这个难得的空当，从草丛中跃出身来便啪嗒啪嗒地向马车跑。

细布的帘门在风中轻摆，像一个神话般的诱惑，好似打开了里面就有大袋的粮食和铜钱衣物。

帘门越来越近，马上就要够到了。